我想用《沉默一瞬》(The Look of Silence)這部紀錄片來談談「二度傷害」這檔事。

《沉默一瞬》由美國導演Joshua Oppenheimer執導,這位導演的上一部紀錄片《殺人一舉》(The Act of Killing)由加害者的角度下手,藉由他們重現當時的殺人行徑來反思1965年印尼發生的930大屠殺事件,而續作《沉默一瞬》則是透過眼鏡驗光師阿迪(Adi),也是當年家中受害者Ramli的弟弟,藉由幫人配戴眼鏡這理由,挨家挨戶地拜訪當年間接或是直接參與屠殺的加害者。

觀影過程令我坐立難安,甚至難受到有點反胃。

一來,建構在「真實」上的衝擊,實在比劇情片、驚悚片或是暴力血腥電影那些純然虛構的作品還來的錐心;二來,在一個社會氣氛還不太願意談論當年那場大屠殺的情況下,就讓受害者家屬完全不被掩飾地面對加害者,就算被害者自願,就算他心裡夠堅強,能夠承受加害者不斷炫耀當年如何殺人的勇敢行徑,或是喝了幾杯受害者的「人血」才不至於發瘋這些雲淡風輕的話語,對於阿迪、對於看著兒子被加害者拖出家門外慘遭殺害的母親、對於這整件事所有的受害者,沒有二度傷害的可能嗎?

印尼的930大屠殺事件並不像台灣白色恐怖一般,在這個當下,多數受害者或受害者的後代願意放下,並帶著平復的心情向前走。劇中阿迪母親住在農村當中,周遭鄰居就是殺了她兒子的加害人,每當問起這件事,母親只是自顧自的切菜,或是看著手中內藏飛蛾不斷跳動的灌木種子,沈默不語,乃至於結尾那幕,阿迪母親抓著大屠殺生還者的衣襟,崩潰地哭喊「我怎麼可能原諒這些兇手?」、「我要怎麼放下這一切?」我們知道,40年前的大屠殺事件並沒有真正過去,那些創傷依舊每天腐蝕著受害者家庭,每揭一次瘡疤便痛的更深。

更別說,拍攝以後會面臨到的「實質的」二度傷害。片中阿迪拜訪的事件加害者,不僅廣且深,除了行刑的開膛手,自認沒有做錯任何事,面對阿迪的追問感到憤怒,頻頻說道「我不想跟你聊政治,為什麼你開口閉口都是政治?」,還有位高權重,當時執行屠殺令的長官,現今依舊在印尼政府中握有權柄,他是這樣說道「你們這些受害者,應該非常不希望事情再度發生吧?那就要改變啊!要放下過去,不然這樣一直巴著不放,最後一定又會重蹈覆轍,一定又會發生一樣的事!」。

更甚者,另一位地方政府高官表示近期共產勢力有復甦跡象,企圖詢問阿迪家住何處,似乎想監控甚至展開迫害的意圖,也難怪母親對著他說「早知道你要去找那些加害人,我就阻止你了。你可能會被暗殺,或是突然被綁架消失!」主角的妻子也向他抗議「你有想過我們的孩子嗎?要是你有個萬一,我們該怎麼辦?」

所謂的二度傷害,不只在加害者的心理上再次劃下一刀,也可能在迫害者還當權時造成另一次實質威脅。

我看完《沉默一瞬》時,實在不知如何評價這部片。的確,在拍攝手法上,這次又比《殺人一舉》更為赤裸,讓身為被害者家屬的驗光師來到加害者家裡為他們配戴眼鏡,這種對於「看」的調整、矯正,恰恰符合了930事件在影片的揭露下需要重起調查,不讓加害者書寫歷史的「轉型正義」之始。但我心中一直縈繞著上述所說「二度傷害」的陰霾,想著如果自己是拍攝者,會不會讓此事揭露到這種程度。

這幾天,輔大心理系性侵事件的再延燒又讓我想起當時看到這部片的心情。夏林清院長繞過性平會獨自召開「工作小組」處理此事,結果在會議中不但要求被害者不要「亂踩上一個受害者的位置」,還說道「我不要聽一個受害者的版本!你們學生之間的情慾流動我也知道,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平常在8樓幹些什麼,偷吃也要把嘴巴擦乾淨」,將被性侵事實稱作學生們的「情慾流動」、「偷吃」,如果這些話並非他人杜撰,那被害者在當下就是受到了「二度傷害」,鐵的事實,無庸置疑。

更遑論後面衍生的風風雨雨,竟然是巫同學脫下被害者這個身分一一向眾人道歉。「被害者」絕對不是隨隨便便就能褪去的標籤或外衣,那是心中一輩子的傷痛,要療癒這個傷口需要時間慢慢復原,豈能說脫下就脫下,實在過於殘忍。更別說事隔幾個月了還必須在網路上受到眾人檢視、評價,這不只是缺乏同理心,更是透過師長的權力位階壓迫,利用言語化成一把把鋒利的刀,刺向巫同學。她在後續幾波面臨到的壓力和傷害,或許不亞於性侵這檔事。

真相的挖掘絕對必要,但,如果有一絲的可能會造成受害者的二度傷害,那還要不要繼續撬開這傷疤,讓它在烈日下赤裸的面對所有人的注目呢?

我遲疑,我真的遲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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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nicholasJCF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